聽月湖底, 葉思卿按照約定時間返回。

“很好，你果然守諾。”

“我的條件。一，殺了你徒弟。二，事畢之後, 我和你再無別的瓜葛, 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
“這自然沒有問題。畢竟我也只有滅掉人族這一個目的。”妖靈幽幽一笑, “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。來吧。”

雙方互相刺破手指，血滴珠子隨著法力飄出，到空中交融到了一起。

“吾乃妖靈，這還是頭一回和人定平等血契。”

“你是想說這是我的榮幸嗎？”

“嘿。”

“不過是因為我十級修為罷了。”

“吾乃妖靈，今與葉思卿定立血契。契約成後, 必誅殺孽徒寧溪, 並與葉思卿再無關系。”

“長風葉思卿，今與妖靈定立血契。”契約成後, 必為之滅除人族。

“契約成後，必殺他而後快。”

妖靈還沒來得及反應，空氣裏兩顆血珠子忽爆裂開了，空氣裏一片血氣彌漫。一道琴音錚錚響起，逼著他後退數步, 驟然一聲慘叫，原地化成了一團黑煙，沒了人形的樣子。

“你竟背誓！”妖靈怒極, 咆哮道：“你忘了你說過什麽嗎？！”

“我從未想過要與你合作。”葉思卿此時離他幾步遠，信手彈著寒泉琴, 一副悠然的模樣。“萬年妖靈最是算計人心, 卻會如此信任我, 實乃葉某之榮幸啊。”

“別彈了！停下！！”黑煙咆哮著, 整個湖底都為這聲音地動山搖起來。

如果與他直接開戰，多半是個兩敗俱傷的局。可簽訂血契之時是得將自己的一部分精氣放進血滴裏的，根本沒想到自己竟反過來遭了算計。

“你認為我也很需要這個血契，我會懼怕你萬年妖靈之力。可我葉思卿想要的，從不會用委曲求全的方式得到。”

“你忘了你師父是怎麽對你的嗎？！你忘了你父親所遭受的一切嗎？人族覆滅，對你來說不也是覆仇？！”

“不。”他彈著琴，微微擡眼瞥了它一瞬，“我父親的事，始作俑者是你還有墨凝。我現在就在覆仇。你還有什麽遺言，都說出來聽聽吧。”

妖靈發出一陣咆哮，體內巨大的力量在慢慢外溢。湖底震動，又將迎來一次傾覆。

“我死在這裏，妖力外溢，你也兇多吉少！哈哈哈哈哈！你說你不惜命，原是真的不惜命！”

“如果一切按照你原本的計劃，你可用大長老的皮囊，打著重振長風的旗號，控制很大一部分的修仙弟子。

十三年前你設計遇到長公主，做了她的師父，將她養廢。十三年後公主過了鬼門關，你又引她入了妖洞，予她妖邪之身，要她繼續為禍人族。

十四年前你奪舍樂予明，後與墨凝合計陷害了長風前任掌門。

二十年前你無意中化成人形，遭到人的惡意以後決心報覆，激發了原本的萬年妖靈之力，藏於洞穴，不見天日，煽動妖族四處作惡。”

琴音流轉，到此驀然收住。

“不過我可不是為了什麽正義要殺你的。你和墨凝算計我父親，致使我曾認賊為父。若不是她出現，還差點和之前一般認了命。”他站起來，妖靈的力量一點點散出，腳下的地面都在搖晃。

妖靈靜靜聽著他說，一條都沒錯。它慘叫的聲音格外不好聽，葉思卿只想關住耳朵。

他知道這麽做的後果。自己處在妖靈力量散溢的這片場域，想完全避免影響是不可能的。頭開始痛了，又痛又暈。他將寒泉琴收起，指尖閃過一道紫光，向著這團黑煙的正中劈了下去。一瞬間恍若石縫裂開，裏邊是如閃電一樣的亂光。

是時候撤了。他以修為支撐著自己不暈死在這裏，飛身往上循著光的方向離去。在他身後，黑煙隨著湖面炸開的水花波浪驟然升騰而起，只在一瞬。人影顯得非常渺小，就像海嘯面前逃命的人。但他一點慌亂也沒有，只是飛得極快，半晌便逃脫了海浪與黑煙的魔爪，有些踉蹌地跌落在地上。

還未調息，卻看到腕上的銀鐲亮了起來。“阿眠！？”

一陣不詳的笛聲也傳到了這裏。

不是送她去了安全的地方嗎？怎麽銀鐲還在報信……他一刻也未多等，又趕忙尋她而去。

另一邊。

夢尋直接將墨玉扯了下來。那張藍色符紙，也到了他手裏。口中念訣，一刻也沒有猶豫。

“你做什麽？！”墨玉驚訝著要過去，卻已經被法術結界擋在外面。

一道淺藍色的結界，隔著他與她的臉。夢尋轉過來看著她道：“你要來，不如我來，這樣至少你還能活下來。”

墨玉楞怔了。

她只是心裏始終記得捉妖師保護凡人的使命。

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死越來越多的人。

只是視這些凡人的命比自己的命更重。若他們有需要，她不會猶豫犧牲自己。

那是一個很極端咒術，用的不是一般的黃色符紙，而是註入過高階靈力淺藍色符紙，便是以修仙者一己之身做肉盾，擋下這一片區域內所有侵害凡人的妖力。做這個肉盾的人就像祭品一樣，力盡之後，生命亦會流逝。不到萬不得已，沒有誰會用它。

她知道他們之間綁了感應鈴，若她死了，他也會跟著死。其實她已經喜歡上他了，只是還做不到將他看得比大義更重。為了不死更多無辜的人，她寧願帶著他一起赴死。

可是他這又算什麽？！把她拋開了，她獨活？！

“姐姐，你說錯了。人是沒有來世的。我只想在今生保護你。既然這是你的選擇，我陪你到底。”

“夢尋！”她隔著藍光，卻是完全束手無策。是她自己先做了決定，是她……

寧溪看熱鬧般瞧著他們，“真是好笑。你不做那樣的決定，他會替你死麽？不過原本是都要死的，現在還賺了一個，不知你有什麽可傷心的。”

她在藍光之外，那雙圓圓的大眼睛最後溫柔地看了她一眼。

“姐姐，你愛過我嗎？”

“愛……”她好像沒聽清他的問題，只覺得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，一雙杏子眼空落落的，“我說愛你，你就回來嗎？現在……現在！”

夢尋笑了，那一雙眼睛又成了彎彎的月牙。擡手，輕輕擦了一下嘴角滲出的血跡。

“你能這麽說，我就很開心。寧溪說得對，我們賺了一個，你不該傷心啊。姐姐，以後不能陪著你了。你不要放棄自己喜歡的事，要每天開心……”

他慢慢地，顫抖著伸出手，墨玉看到他拿出了那個藍色的小鈴鐺。鈴音清脆，竟能通過風沙的響聲清晰傳到她耳邊。

“感應鈴以後不會再綁著你了。姐姐，再見。”

“夢尋！”

鈴鐺在藍光中緩緩墜落，掉在地上，碎掉了，濺起一地碎片。清脆的聲響一如曾經。

那具身體卻承受盡了寧溪此刻的妖邪之力。屏障支起後，在它庇護下的凡人幸免於難。

藍光終於散了，墨玉朝他消失的地方飛去，原地只給她留了最後一點光點，連一具身軀也沒有。

“夢尋……夢尋？”她捧起一雙手，似乎想接住那些光點。然而它們和她的眼淚一樣，很快就在風裏散掉了。什麽痕跡也不留給她。

感應鈴不會再束縛她，可她的心在這一瞬空掉了，被眼前消散的光點絆住，再也不能離開，絞痛如斯。

原來……原來她會這麽難過。

生命裏曾有過一個願意為她去死的人，可是那個人還在的時候，她沒有足夠珍視。

“墨姐姐！”陸眠心裏想著要來救墨玉，然而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。她呆住了，懸在半空離她不遠的地方，聽她喊著夢尋的名字。

“修仙者殞身後，都會根據離開的時間去奈何橋轉世麽……”她似有若無地看了陸眠一眼，像是在問她，也像是在自語。

啊這個問題你應該……比我清楚吧？陸眠心想，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。

她從未見過墨玉這副模樣。那曾經傲岸潔白如霜雪的氣質已然散入雲煙。猛然間覺得不對，急急伸手拉住墨玉，“墨姐姐你要幹嘛？！”

她甩開她。

“陸眠。”

“啊……啊？怎麽了？”

墨玉最後朝她看了一眼，露出一個笑容。“我先走了。你和思卿要好好在一起。”

“我……墨姐姐？！”陸眠跟著追上，可是太遲了。

兩個聲音同時出現，都在喊她。

一個是陸狗蛋焦急欲哭的聲音，而另一個……

那是來自身體內部的一股力量，絞得她太痛了。“墨姐姐，別……”嘴裏喃喃說著，卻已經來不及。

腦中那個最壞的預想還是應驗了：女主殞身，宿主也會死。

墨玉在夢尋消失的原地隨他同去。她墜落，藍裙翻飛，如被急雨打濕的一朵山花。烏發上揚，眼角帶淚，淒美如霧。只在這一秒，決定了放棄一切去追隨那個曾經一直追隨著她的人。

一場藍光消散，覆歸於平靜。

陸眠來不及看清她殞身墜落的模樣，因為她自己的生命已經開始流逝……

“阿眠？阿眠？！”

耳畔不知何時傳來焦急的呼喚。很快，一股純厚的內力鉆入她體內，同那股要將她絞殺的力量激烈對抗著。他將她攬入懷中，兩人一道從空中墜落。

寧溪看楞了，收了手中的妖力，一雙赤足走過來，大聲質問他道：“葉思卿！我師父呢？！

……為什麽你們一個個，你們一個個的都是這樣。你護著我，我抱著你，”她的話沒說完，忽然那些黑煙從她體內鉆了出來，一縷縷地散入空氣裏，渾身的力量也在被一點點抽幹。

寧溪心神大亂，“這是怎麽回事？！妖靈，這是萬年妖靈給我的……怎麽會？！妖靈的力量怎會說沒就沒？！它怎可能會出事！？”

她這妖邪之身是萬年妖靈賦予的，和它聯系在一起。妖靈死了，這股力量自然也就沒有了。

她在這一瞬間又恢覆了普通人的樣子，只是比以前顯得更為憔悴無依。眼中一瞬慌亂，不知該做什麽了。

“師父！師父您在哪啊？！”

“他不在了。”蕭紫陌從不遠處走過來。

“又是你？”寧溪回眸與他對視。

“除了我，有誰會來看你？”他上前握住她的手，“我雖不是修仙者，卻有幾樣他們的法寶。剛才我用那面鏡子都看到了，你師父他……”

“師父怎樣了？！”

“你師父他就是萬年妖靈，當初奪舍了樂予明，還有意設計的收你為徒，將你養廢……”

“……？胡說！怎麽可能？！這怎麽可能？”她沖他歇斯底裏地喊著，“我不信！師父一向最偏愛我，怎麽會騙我！”

然而她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小。曾經好聽的嗓音，在這一瞬忽然沙啞了。美麗的容顏開始枯萎，宛如一朵正鮮艷欲滴的玫瑰忽然幹枯，鮮紅的花瓣轉為了幹枯的黃褐色。她不可置信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。

“寧溪，”他看著她的變化，沒有很吃驚，只是很心疼她此刻慌亂無措的眼神。早在她與妖靈做交易的那天，他就料到了妖邪之身一旦沒有，便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反噬。

驚懼交加，她不能想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，更不能想象這副樣子被他親眼看見。

她背過身去，聲音淒厲，“你走！”

“……寧溪。”他慢慢走過去，從身後抱住她，霸道地拉著她坐了下來。

青絲開始變為白發，從發梢開始，一點一點，一寸一寸……銀白的亮色很快遍布了所有的地方。

她這時沈默了。瀟灑驕傲了半生，卻在此時變得如嬰孩一樣無力。

“不重要了，都過去了。”他撫摸著她的銀發，“你不會記得，自己被妖靈設計上山那年，在半山腰救過一個男孩……那時候的你，還不是後來那樣。”

她聽他說著，心裏升起疑竇，嘴上卻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。一只手用力搭上了他的發，從裏邊扯下一根脫落的青絲來。

“在我心裏，你永遠是一襲紅裙，艷如朝霞的樣子。你說他們一個個都是護著對方，抱著對方，其實你也有啊。你不當我是個人麽？”

“睡吧，我陪你一起。就像以前在公主府裏那樣，你命令我每晚都要來和你道晚安……”

“蕭……紫陌。”

寧溪緩緩擡起手，眼前一片水霧，不知是因自己被奪去青春而感傷，還是因不願相信有關師父的真相，亦或是因為這麽一個她始終甩不掉的人。

她的青春在迅速流逝。沒幾分鐘，就從中年、老年走向終結。

師父，紫陌，公主府，皇宮，妖靈……在她腦海中慢慢變成了模糊的碎片，最後全都歸於一場大雪。在記憶的盡頭，什麽也不曾有過。有人給她在地府下了一場雪，掩蓋了她滿手的血汙。

但雪終究是要化的。罪孽也終究是要清算的。

如果做什麽也不足以抵消她的罪，那他便陪她一起，下地獄。

陸眠的意識昏昏沈沈，兩股力量在她體內對抗，其中一股正在吞噬另一股。

陸狗蛋依舊在她耳邊說話，可她這時聽不到了。

……阿眠，你到底是什麽人？為何墨玉殞身也會牽扯到你？你體內這股力量又是什麽來頭，竟連我十級的修為也能吞個幹凈？

葉思卿看著她，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。

他本來以為事情都已結束了，墨凝的命門石被他捏碎，不必再擔心二十歲身死了。關於父母的真相已經明了，萬年妖靈也被他了斷，世界意識為阿眠所滅，一切都結束了……

卻不想就在他最想放開一切去擁抱她的時候，出現了這樣的事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1、結局有轉折

2、副cp番外覆活

3、覆習一下感應鈴的設定：當初夢尋給墨玉綁這鈴鐺的時候，墨玉那個是主鈴，夢尋的是副鈴。墨玉死了夢尋會跟著一起死，但夢尋死了墨玉不會死，只會解了感應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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